我有一个小本子,是早年一位干部朋友送的,黑皮面上印着烫金的镰刀斧头图案和“辽宁《共产党员》杂志敬赠”的字样。乔治有幸见过一次这金色党徽,他不无夸张地嗷嗷怪叫:
“刘先生!你一定是中国派来的CIA!”CIA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缩写。
我拍拍本子说,乔治,这里边啊,是我们在贵国潜伏人员的秘密联络图,你要是偷了它,你就不用再开杂货铺了。接下来保你衣食无虞,见钱就烦,见美女就腻,当然见生人也心虚,因为我们迟早会来收拾你。
“见美女就腻,怎么会呢?即使想收拾我,也请派美女来动手,最好是中国美女,穿着长裙子,袖子比裙子还长,又温柔又羞涩,我一定设法让她堕入情网。你猜我会对她说什么?”
“你会说别杀我了我给你办绿卡,你来了我再也不理美国姑娘了。”
“美国姑娘太麻烦,尤其漂亮的,个个是花钱机器,晚会动物。”
“看来得派个贤惠的女杀手,在你含笑去世之后,精心支配你剩下的钱财。”
黑皮小本子是我的通讯录。
在家靠自己,出门靠关系,咱国来美人士特重视这一法则,街面上随便碰一同胞,聊几句彼此都知道的人物或城市学校街道小吃酱醋牌子,立刻觉得挺温暖,接着互留电话地址,然后眼里闪出欣慰庆幸的光芒,拜拜时就说有空一定聚一聚。过后虽然不一定聚一聚,却不忘将新相识的信息归整到本子里。
也有些同胞特警惕,你跟他打招呼他却不言语,那眼睛扫描器似的,让你觉得自己什么地方长多了或者长少了。
还有些同胞特热爱英语,浑身中国味儿却舍不得露乡音,顶多甩一句台港风格的国语“哇是这样子我有听到呀”。
另一些同胞特不愿意别人瓜分自豪感,嘴唇扁扁的,目光斜斜的,好像在说,老子能踩着美国的地盘儿容易吗?光告别宴就吃了一百桌都说我是上省志县志的人!你窝里窝囊茄子似的也敢在这儿代表中国人?老美签证处一定张冠李戴了。
我特理解这些同胞,当年咱从沈阳去北京出差,一挤上电车就盼快关门,车一开就留神四周人手运动方向,售票员一问话就卷着舌尖儿跟着她学京腔。
所以我特尊重这些同宗,尽量让他们相信他们的感觉和判断力是一流的。
同时,跟那些愿意跟我聊侃的同胞打成一片,集邮似的集攒通讯录,编筐似的编织关系网,时间不长,小黑本子倒也密头麻脸地记了不少人名,并附注相识于某某菜场邮局马路牙子,职业籍贯年龄长相等等。
这些人名中,有一些渐渐淡忘了,也有些逐渐熟起来,熟到无须翻本儿也能背出电话号的程度。
其中,小赵经常告诉我超市哪种蔬菜降价了,老霍则总通报说图书馆又进了什么新书;大张帮忙修过汽车点火装置,衬衫蹭黑了却为我省了100多美元;老陈隔三差五给我剪头,剪完噗噗吹我脖梗子上的碎发,用力如此之猛,以致我写这篇文章时仿佛还能感觉到脑后那股强劲的气流……
今天,小黑皮本儿已经不常用了,但我仍然珍藏着它,它保留着来美初期同胞们相濡以沫的温馨。